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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5章 Chapter 35 (5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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了,回來再想辦法。”

蘇童感激地直點頭:“好。”

***

去到詹妮房間的時候,正好遇見剛剛那幾個出來,將門輕輕帶上了,對蘇童和顧川抱歉地說:“詹妮已經睡下,我們還是不要打擾她了。”

蘇童只能不死心地問他們:“剛剛你們說失去了一位好同事,這句話是什麽意思,湯姆,湯姆他去哪兒了嗎?”

幾個人面面相覷,說不出話來,過了許久,才有人說:“小姐,你聽說這裏有記者失蹤的事了嗎?”

蘇童說:“是的,美國記者,兩個,但我不知道是哪兩位。”

這人指了指房門,說:“一個是詹妮。還有一個是……”

他吸了吸鼻子:“湯姆。”

他們是在戰爭打響後就預備隨軍進入最前線的地方采訪的,不過不是和政府軍合作,他們希望用另一種視角來全面剖析整個戰局。

他們要去走到對立的那一面,從他們的眼裏看這個世界。

只是沒有想到急轉直下的局勢會讓他們陷入一場泥潭。

“是線人出了問題。”他們說:“說好要帶他們安全深入的線人臨時變了卦,將兩個人丟在一片槍林彈雨裏之後便溜之大吉。”

沖突地區,線人就是最大的資產,相信某個線人,就意味著要把性命交到他們手上。

蘇童覺得心裏一揪,問:“他們被誰抓了嗎?”

“當地的一個組織,抓了去當人質,要和政府談條件。記者,年輕的記者,美國來的,有男有女,他們以為手裏握著很大的籌碼,大家都會聽從他們的意思,給他們所需要的一切,打個八折也可以。”

可是他們忘了,沒有人會和恐、怖分子談條件,何況又是在這樣動蕩,本就飄搖欲散的地方。

救援隊強行攻入的時候,詹妮和湯姆關在一個房間,距離他被處決的時間已經過了十二個小時。

撿回一條命的詹妮嚇傻了,見到他們之後便開始嚎啕大哭,在大家的護送下,她進到當地的一家醫院進行診療。

她需要心理輔導,需要有醫生將她從這恐懼裏□□。

可面對一整個醫院裏斷腿斷手的危重病人,大家卻又不得不將只有皮外傷的詹妮重新帶出來。

“走的時候,他們說過,這是他們個人的決定,他們承擔所有後果。”

話到後來,大家都沈默起來。

一直在旁沒說話的顧川不知怎麽就想到何正義寫在紙上的那句話:我做了領導想讓我們做但不好說出來、廣大電視觀眾希望我們做的事情。

回去的路上,被驗證過答案的蘇童恍恍惚惚,開門的時候,她忽然問:“只是為了一張照片,一段視頻,一篇采訪,就這樣犧牲掉自己,值得嗎?”

在國內昂著頭,說無論如何都要找機會過來的那個人此刻已經完全變了樣。身體僵硬,聲音顫抖,好像有什麽東西狠狠壓死她,教她無法動彈。

顧川過去摟著她,像是要把她揉進自己身體裏一樣,手往她臉上一抹,立刻被濕了掌心,他一言不發,就等她無聲地哭。

直等她甫一安靜下來,顧川才說:“我能理解他。”

沒頭沒腦的一句話,她聽得懂了,有些楞地問:“為什麽?”

顧川說:“這個地方,生存與死亡的界限如此模糊,往往你昨天駐足的街角,今天就可能有人被不知從哪兒打來的子彈一槍斃命。可一旦作為記者,口袋裏揣上錄音筆,肩上扛著攝影機,腦子裏想著今天的新聞稿,就會有沖到現場的欲望,管它是什麽樣的現場。我們不會想到這裏是危險還是安全,這件事是值得還是不值得,在沖突地區報道,做什麽風險評估都是狗屁,這裏沒有安全與危險之分,只有去與不去。”

只有去與不去。

蘇童在他懷裏轉了個圈,一面背抵著房門,一面靠在他懷裏,問:“所以你十二年前哪怕已經被國內催促無數遍,還是要帶領大家回來,就是因為你想去。”

顧川像是咬了咬牙:“我想去,我是想去。”

蘇童說:“那你怎麽知道他們不想去,不想跟著你去?”

顧川突地惶然一震,身體的變化總是相互依靠的那一個最先了解。

蘇童去捧他的臉,說:“大家都是記者,你說過的,責任扛在肩上,就不會去想前路到底是什麽樣,大家都是心甘情願的,你不過是個領頭人,是讓大家團聚在一起的紐帶,即便沒有你,還是會有人要回來,如果一個運氣不好,還是會有人受到傷害。你懂得安慰我,怎麽不能安慰你自己?你太累了,沒有人要責怪你,可你把你自己封閉起來,你過度地保護每一個人,你以為那樣就是對的,可或許別人並不是這樣想的。”

一時間的地位反轉,好像起初不是她先沮喪一樣。

許多人都和他說過同樣的話,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原景重現,在經歷完他們所經歷過的這一切,膽大的,無畏的,楞頭青的,沒來由的,還能站到他面前和他提到這件事。

也只有她,第一次見面就敢問他為什麽當逃兵的她,一次次撕開他不願回顧的傷疤的她。可他又怎麽忍心苛責她……

仿佛只是一瞬之間,顧川覺得心裏有某一處松動了。

他傾下頭來沖動地吻她,雙手往下,死死抱住她纖細的腰肢。

人來人往的過道上,有各色皮膚看過來的面孔。

所有人都有事要做,有地方要去,匆匆一瞥裏,沒人會去想這對人身上發生過什麽,交談了什麽。

他們只是相擁接、吻的兩個年輕人,或許是剛見面,或許是要離別,或許只是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。

直到有個身影長久佇立在這過道一邊,靜靜看著這二位。

顧川將臉色潮紅的蘇童放開,視線落到這人身上,方才還溫柔的一張臉忽然變了顏色,黑沈如風雨欲來的天空。

蘇童順著視線看過去,吃了一驚,想去拉顧川的手,卻已經被他錯過:“顧川!”

顧川掄圓了手臂在何正義臉上砸了一拳。

何正義一個沒留神跌坐到地上,擦了擦唇角的血,似笑非笑:“不過被我撞見,你也不用這麽惱羞成怒吧。”

顧川一把將他扯起來,就在蘇童又喊了一聲顧川,提醒他別沖動的時候,那兩個人已經用力的擁抱。

☆、Chapter 47

何正義盯了會一邊煮水的蘇童,問顧川:“小蘇怎麽了,好像今天有點不太對勁啊。”

顧川也跟著看過去,她正守著水壺,兩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上頭亮著的一粒紅燈。

大抵這份註視太過有存在感,蘇童回望了一眼,正好對上他視線,沒有躲閃,很淺的一笑。

顧川說:“偷跟著出來的時候吹了一路的風,又摔到水裏,發燒了,吃過幾次藥熱度才退下來,也就是白天好一點,到了晚上身上還是燙得厲害。”

不過挺簡單的一個問句,顧川絮絮叨叨前因後果都說了一遍,何正義慢悠悠地笑,牽動被他揍得腫起的嘴角,又是齒縫間“嘶”的一聲:“怎麽,她晚上身上熱不熱你都知道?”

“……”顧川說:“追你路上大家都呆一起,怎麽可能不知道。”

何正義一嗤:“便宜都被你占了,錯到都怪到我頭上來了。”

顧川說:“本來這事兒就是因你而起。”

何正義說:“可我沒讓你睡她啊。”

顧川:“……”

何正義說:“被我猜中了吧?這一路上危機四伏,還能找到時間把人搞定了,真不愧是顧川啊。”

顧川聽得蹙起眉峰:“別把話說這麽難聽。”

何正義難得諷刺人,也難得被自己逗笑,此刻邊搖頭便是挑著嘴角,道:“顧川,你別瞎搞。”

顧川一本正經:“搞都搞了,怎麽辦?”

何正義說:“和人把話說清楚,人還是姑娘呢,心眼死死的。”

顧川說:“她知道。”何正義一臉驚訝地望過來,顧川莞爾:“她知道我和簡桐的那些事,也知道我起初對她居心不良來著。”

真是猜得到開頭,猜不到結局,何正義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顧川,這個人唇紅齒白,長相周正,也得虧是有一副好皮囊。

何正義說:“你老大不小了,自己好好把握吧。”

壺中水聲漸沸,顧川將這話題打住了,說:“言歸正傳吧,這邊有個美國記者被殺了。”

何正義說:“來的路上就聽說了,但不知道是誰。”

顧川又看了一眼在旁邊倒水的蘇童,說:“你不陌生的,是湯姆。”

何正義大約也沒想到,這次事故的受害者居然那麽巧就發生在身邊的人身上,一時間找不出什麽話來應答,蘇童已經將灌好水的保溫杯遞到他手上。

顧川這時候說:“再燒點熱水吧,一會兒吃過午飯咱們就走,路上多帶點熱水好泡面。”

蘇童杵在原地,無所適從。

何正義對著杯口吹了吹熱氣,抿了一口,說:“你們走,我留下。”

顧川亦是平心靜氣,說:“綁也要綁你回去。”

何正義說:“我是會回去,但不是現在,我冒著生命危險回來,不能什麽都不做就走,拍一分鐘的畫面也是好的,拍一張照片也是好的。”

顧川涼涼看他:“你是要我和蘇童陪你一道冒險。”

何正義還是那句話:“你們走。”

顧川:“這就陷進死循環了,咱們在這兒耗一整天也不會有結果吧。”

何正義嘆氣:“顧川,你要是覺得我是兄弟,你能不能聽我說一句心裏話。”

顧川沒吱聲,就這麽看著他,算是默認。

何正義說:“既然咱們開過那麽惡劣的一段路,現在都敢回來了,那就一齊留下來。我知道你心裏是怎麽想的,你一直把自己看得很輕,現在無非就是擔心別人的安危嘛。有新聞了,還是咱們倆搭檔了去跑,讓蘇童呆在賓館,這不就好了?”

顧川說:“她呆在賓館就安全了?”

蘇童在一邊急咻咻道:“你們千萬不要顧及我,我能照顧好自己,我不會給你們拖後腿的!”

顧川眼神冰冷:“你閉嘴。”

何正義繼續說:“社裏那邊我已經聯系過陶然,求他幫忙給領導做工作,再多給我們幾天時間。我還是那句話,咱們出來一次不容易,不能什麽都沒做就走。”

顧川半晌沒吭聲,直到城市裏轟然一聲巨響,地板都震得顫動。

何正義和蘇童都急忙跑去窗子外看,到處都是或灰或白的煙霧,不知道到底是從哪一處傳來。

何正義出去轉了圈,回來的時候就說:“老顧,沒空和你多辯論了,我現在要出去一趟,咱們先前住的那家酒店被炸毀了,很多記者都準備趕過去報道。你要是想打昏我想綁我,現在最好就落實行動。”

顧川起身一把抓住他,問:“真的不打算立刻回去,要在這兒吃灰是吧?”

話是對何正義說的,兩眼卻看著蘇童,蘇童咬著下唇,點點頭:“等到社裏下最後通牒就回去。”

何正義說:“老顧,你還沒一個小姑娘有種。”

顧川:“那我就等著看你們這兩個怎麽個有種法。”

他終於松口,何正義激動得不行,當時就撈過顧川再次擁抱,笑咪咪道:“對不住了,小蘇,今天老顧太討喜,我多抱一會,你不介意吧!”

蘇童喜不自禁,說:“抱抱抱,隨你抱多少會兒。”

顧川卻是一臉不待見地將何正義推開了,說:“滾回去抱你們家黃園園。”

***

三個人一道去了現場。

顧川原本不高興帶蘇童同往,不過是因為她一方面的死纏爛打,一方面曾經有過的前車之鑒,不敢將她獨自留下來,就給她穿好裝備,戴上頭巾,一起帶了出去。

算起來,這還是蘇童頭一次出現場,初來乍到的新鮮感讓她一時忘了湯姆的事情,全神貫註地投入到采訪報道之中。

轟炸之後,現場一片狼藉,到處都是碎磚瓦礫廢墟,還有被厚重灰塵掩蓋起的爛攤子,水果蔬菜滾了一地。

早已習慣了戰亂的人民在轟炸剛剛停止後便開始了正常的勞作,慌亂中丟了東西的人也開始回來尋覓。

蘇童不停拍照,透過鏡頭,在這片混亂裏看到個瘦如竹篙的小男孩,大冷的天裏,他仍舊穿著衣不蔽體的破布,正蹲在塵土裏刨他的竹籃和滾亂的土豆。

顧川正在鏡頭前錄影,來的路上,他在車裏特地換了嶄新的襯衣,打上了黑色的領帶。

一絲不茍的打扮卻沒能維持太久,風沙將他的頭發吹得蓬松,黑色短發向後飄飛,他微微瞇起眼睛,不讓沙瞇住黑亮的眼睛,專心致志地盯著鏡頭。

蘇童向他做了個手勢,也不知道他是否看見,一溜小跑去在一邊的廢墟邊拉起拉比阿。

男孩正一心一意找著他的東西,原本很不耐煩地試圖甩開身後的這個人,卻在看到蘇童的臉時,又很是高興地指著她道:“嘿,你是……”

蘇童沖他眨眨眼:“sue!”

“對,sue,你快幫我撿土豆。”

原來這黑黢黢的東西居然是土豆。蘇童沒多理會,拽他站起來,說:“拉比阿,你不能在這兒久留,這兒太危險了,你回家去!”

他和只兔子似地刨土,說:“不不,sue,我必須得要找回我的東西,否則我回家的時候,我媽媽會怪我的。”

蘇童著急,說:“不會的,這樣,我給你點錢,你帶給她。”

拉比阿很是堅持:“不行,土豆還能吃,我能把它們找出來。”

這孩子倔起來的樣子和自己相比真是不遑多讓,蘇童也能理解戰區的人民對事物的珍惜,於是立馬將相機關了,跪到一片碎石礫裏拿手刨竹籃。

剛剛整理出半邊,抓著那柄,手腳並用將之猛地□□,她順著力氣滾到地上,看向拉比阿:“土豆呢,給我,裝籃子裏!”

哈迪弓著腰來扶蘇童,說:“顧在找你!”

蘇童坐起來,說:“稍等,撿過土豆我就回去!”

拉比阿將一個黑漆漆的球扔了過來。

剎那間,忽有兩聲槍響劃破天際。

空氣被又尖又脆的“嗖嗖”兩聲打開口子,帶著呼嘯而過的冷風,打到一丈外的廢墟之上,激起飛揚的塵土。

尖叫聲四起,本就不多的人開始逃離。

哈迪一下子蹲下來,說:“不好,有伏擊!”

蘇童嚇得發懵,直到哈迪將她猛地一拽,她這才回過神來,朝一邊同樣弄不清狀況的男孩大喊:“拉比阿!”

哈迪頭皮發麻,緊趕幾步,拎著男孩領口一扯,扔到蘇童跟前,說:“走!走!我們要趕緊走。”

蘇童抱著孩子,盡量放低身體,快步地前進。

耳膜受損,除了因為方才暗襲的槍聲嗡嗡作響,竟是一點聲音也聽不見。拉比阿被護在懷裏,心跳劇烈,渾身顫抖,腳下卻是越來越快。

一擡頭,顧川垂身向她不停揮手,五官驚駭,口型誇張:“蘇童,蘇童!”

蘇童拼了命地跑,直到指尖相觸,與他十指相扣,他猛地一拉將她鎖進懷裏,緊緊相擁。

聽覺暫回,四周的哭喊與槍聲此起彼伏,他們的車子橫在前頭做掩護,何正義仍舊沒關攝像機,一邊收錄影像,一邊朝他們大喊:“上車,快上車!”

顧川撈過蘇童腰眼,半拉半提將她抱到床上,蘇童去抓身邊的男孩:“拉比阿,和我們一起走!”

一擡頭,卻見十步遠的地方,哈迪忽地向下一跪。

何正義鏡頭正對,說:“不好!哈迪腿上中槍了!”

蘇童反身將顧川一推,說:“我去救他!”

顧川攔在腰上的手卻如鐵箍,推搡著女人,將她往車上一扔,低喊:“你進去!坐好!”

蘇童兩眼通紅,拗過頭來:“顧川,他是為了救我,我不能丟下他啊!”

顧川向後一看,哈迪已經匍匐在地,四肢抽搐,他幾乎是想也沒想:“我去救他!”

何正義拉住他胳膊,說:“顧川,你不要命了!”

顧川已經甩開束縛,沖了出去。

☆、Chapter 48

寒風凜冽,日光微薄。

山間積雪斑駁,沙土之上泛著盈盈白光,山下柏油路上一片坑窪。

蘇童解了插銷,拿手將窗臺內細細的一層沙抹了,將窗戶牢牢闔上。

沒有足夠的床位,不得已下,哈迪住進了被幼稚兒童占領的病房,盤著身子擠在暗生黴斑的角落。

腿上的子彈已經被取出,止血縫針後,簡易地包紮。

房間裏滿是孩子的哭鬧,護士剛剛來過,給每個人餵了一點藥,仍舊沒能安撫大家的情緒。

都是三四歲,話都說不溜的當地孩子,因為缺少營養瘦弱不堪,腦袋就更顯得碩大,頭重腳輕的或坐或躺。

誰都知道他們哭泣,他們呻、吟,他們缺的不僅僅是藥,更多是食物。

顧川習慣隨身帶糖果,此刻正將裹著花花綠綠包裝紙的糖果分給病房裏的孩子們。

他夾克上一片汙濘,領口染著沙土,灰頭土臉,站到這膩子刮得不均勻的室內,微微一笑,亦是璨若朝華。

前一秒還扯著喉嚨大聲啼哭的大頭娃娃,接到糖果之後立馬換上了一副雨過天晴的模樣,抓著這外表漂亮,味道香甜的東西拼命往嘴裏塞。

蘇童連忙制止,將糖從他嘴裏掏出來,剝去糖紙,又給塞回他嘴裏。

孩子的母親在場,微駝的背向下一弓,十分小聲但客氣地說謝謝,她看到蘇童背著的照相機,邀請她給自己的孩子拍一張照片。

等蘇童果真開機,將鏡頭對準過去的時候,她卻因為宗、教原因而避讓到了一邊。她將焦點落在孩子的身上,按下快門的時候,嘗到濃郁果香甜味的孩子正咧嘴而笑,在他背後,顧川虛化作一尊模糊的背景,只是輪廓美好地靜靜而立。

回程的路上,急忙趕來的阿勒夫開車,顧川坐到副駕駛上觀察路況,何正義舉著攝像機,開了一點車窗,仍舊不知疲倦地捕捉鏡頭。

阿勒夫坐在最後一排,懷裏抱著他破了幾個洞的竹籃,兩只腳踩在皮墊上,歪頭靠著車窗睡得正熟。

沒人說話,車裏一片寂靜,蘇童木然看著正前方顧川的座椅發楞,擱在膝蓋上的兩只手攥得緊緊。

眼前似乎又有方才的千鈞一發,子彈過風嗖嗖打到沙土上的時候,顧川如一道黑色閃電般穿了出去。

放低重心,佝僂起背,左顧右盼,機敏而警覺。

蘇童扒著車框向外望去,只見子彈一排排打到地上,立時黃沙肆起,塵土飛揚。幾次掠過顧川,幾乎擦身而過,看得人一陣心驚肉跳。

不長的一段距離,卻像是跨過萬水千山,直至他順利將哈迪扶起,所有吊在喉嚨口的那顆心方才跳了一跳。

還不算完,他兩手穿到哈迪腋下,將人半邊抱起,連拖帶拽地向車這一頭不斷前進。幾次躲避伏低身子,顧川蒙在哈迪身上,臉幾乎紮進土中。

何正義站在車邊,一臉焦急,向顧川用力揮手,大喊:“老顧!快!快!”

槍林彈雨裏,兩個交疊的身影蹣跚而來,離車身一尺遠的地方,何正義跑出去一把抱住哈迪的兩條腿,一人進一人退,扛著哈迪向車上來。

傷處已是鮮血淋漓,鮮紅的液體自灰色褲子裏滲透出來,染成一片深色,每動一下,哈迪立即聲嘶力竭地痛吟一聲。

人被扔到中間的位置上,顧川將他兩條腿收好,對車裏的人說:“扶穩他!”

蘇童一只手拉住哈迪的胳膊,教他倚到座椅上。慌亂之中,看到車門外顧川的臉上是幾道劃破的紅痕,心尖直跳,伸出手說:“顧川——”

指尖相觸,虎口相扣,顧川用力捏了捏她手背,說:“不怕,坐好。”

再深深看她一眼,他自副駕駛位爬進駕駛座,將車子快速發動。

顛簸之中,拉比阿的籃子滑到身前,滿是塵土的腦袋向前一沖,直砸到蘇童椅背上頭。

蘇童回過神來,一展拳頭,手心已滿是濕黏的液體,轉身將籃子提起來遞回到拉比阿懷裏,他道聲謝,隔著玻璃往外望去,說:“快到了。”

顧川自前頭轉身望過來,問:“待會兒你來指路,阿勒夫開車。”

拉比阿擺擺手:“把我在外頭丟下來就好,我能一個人走回家去。”

蘇童先向顧川他們翻譯了一遍,剛要發表意見,阿勒夫忙不疊地說:“沒錯,我就開到那條街口,剩下的路你自己走吧,我也急趕著要回去。”

蘇童詫異:“你回去哪兒,你還沒送我們回酒店。”

阿勒夫一縮脖子,語氣這才緩和下一點:“我當然、當然先送你們回酒店。”

車子還是只到路口就停了下來,拉比阿跳下車子,剛要跑,蘇童跟著下車,將他喊住,摸出身上帶著的幾張票子全給了他。

“拿著吧,現在物價飛漲,這點錢可能也買不到什麽,但能撐多久是多久,最近就不要出來賣東西了。你如果有困難,可以來馬達亞找我,不出意外,我晚上會在。”

拉比阿將錢收下,烏黑的大眼睛裏閃著光,向她深深鞠了一躬。

顧川跟了出來,拍著蘇童的肩膀,說:“我們要早點走了。”

蘇童還是等拉比阿走過一條巷子,身子消失在拐角方才回去。上車之前,顧川從口袋裏掏出僅有的幾顆糖,遞到她手裏,說:“吃吧。”

蘇童推開了,說:“留給孩子們吧。”

顧川剝開糖紙,在她始料未及的同時,將一顆糖塞進她嘴裏。

蘇童:“……”

顧川抹去她額上細密的汗珠,說:“我不是沒事了嗎?”

***

何正義的房間定在顧川隔壁,剛一用過晚飯回來的時候,社長的電話恰好撥了進來。

何正義敲了敲墻算是知會,沒過多一會兒,顧川心有靈犀地敲門進來。

電話談得簡單,社長口吻正式地說我一定實話實話,把實情告訴領導,這次是小何的失誤,不關你的事,你帶他們盡量早點撤出,安全回國。

顧川也虛晃一槍,說:“麻煩社長為我們多爭取一點路上的時間,現在這裏動蕩不安,每走一公裏都有各種艱難險阻。”

社長一一答應,直到掛電話的時候方才小聲說道:“顧川,千言萬語,就只剩下一句註意安全。”

顧川嘴角一挑:“明白。”

“……你和小何——”

“怎麽了?”

電話那頭像是輕嘆了一聲,聲音更低:“你們是英雄,為社裏爭得了榮譽,社裏的全體員工都感謝你們。”

一陣沈默。

社長說:“掛了,剛剛和你說的我都忘了。”

顧川說:“好,回去還要請社長幫正義多求情。”

何正義坐在床邊回放今天拍到的畫面,見顧川把電話掛了,問:“社長剛剛說什麽了?”

顧川似笑非笑:“老一套,讓我們早點回去,安全歸國,只不過我是領賞,你是領罪。”

何正義說:“老顧,和你商量下,不如這次的事你幫我頂了,反正你是準備金盆洗手的,我還要在社裏再待幾年養家呢。”

“想得挺美。”

“同意了?”

“我可不想晚節不保。”

兩個人都是一陣心照不宣地笑,片刻後,何正義終於舍得將手裏的機器放到一邊,說:“老顧,有句話不知道該不該說。”

臉上帶著笑意,話裏卻是一本正經,顧川幾乎是立刻猜出了他的意思,道:“你就別說了吧。”

“……”何正義:“你今天下午實在是太冒險了。”

“我不是安全回來了嗎?”

“是安全回來了。”

“安全就好。”

何正義立馬黑下一張臉,顧川倒是有些不懂了:“怎麽,難道我不該救人?”

何正義說:“是該救人,可是要講究方法,你一沒戴頭盔,二沒穿防彈衣,就這麽橫沖直撞地跑出去,萬一跟著受傷了怎麽辦?”

顧川說:“不然怎麽辦,等著援兵趕來,還是等著奇跡出現?正義,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把自己交代了。”

何正義辯解:“那也應該是我去救。”

顧川挑了挑唇:“你牛x。”

何正義正色:“我和你說認真的,你比我年輕,還沒結過婚、有過孩子,人生對於你還有許多沒經歷過的樂趣。你是隊長,一肩挑起全隊人的安危,所有人都指著你這個主心骨做事。你這個人又比我們都聰明,哪怕回去以後不做記者,做點其他什麽,未來也是無可限量。再功利一些,你爸是個大官,留著你這世家公子,對我們大家都有好處。”

顧川一嗤:“何正義,以前沒發現你話這麽多,還這麽讓人惡心。”

何正義坐著不吭聲。

屋裏燈光很暗,顧川看著墻面上自己那一團模糊的影子,整理了片刻思路,這才又說:“這次救人,你也不必把我想得太高尚了,哈迪是在找回蘇童的路上遇襲的,我什麽也不顧地沖去救她,就是因為怕萬一出點什麽更嚴重的事,心裏最過意不去的是蘇童。

“要哈迪今天找的是你這老骨頭,我興許一早就拍拍屁股上車躲著了,你是沖出去救人,還是要見死不救、最終接受靈魂深處的拷問,這些我一概都管不著也沒心思管。”

何正義哼聲:“再怎麽放狠話,撇嫌疑,說來說去,歸根結底,還是為了蘇童。”

顧川幽幽笑了聲,再開口的時候,聲音悶得很,被濃煙熏壞嗓子一樣:“就是因為我知道肩上背著人命有多煎熬,我才不管如何都要把哈迪救回來,我不能眼睜睜見著蘇童她難受。”

何正義:“我就知道你這輩子早晚會栽在女人手上。以為你吃過一次打,就能記住疼了,沒想到這麽多年了,還是一點不跑偏地走回那條老路——上一次的還沒處理幹凈,這一次又要動真格的了?”

顧川說:“這次的比上次的還要烈,你這話對我說可以,千萬別讓她聽見。”

何正義直搖頭:“慫!”

顧川一臉很受用的樣子:“認了。”

門外突然有人拿英文說:“還沒睡嗎?”

另一個聲音熟悉地響起:“就睡了。”

“一起去吃點什麽?”

“不了,你們去吧。”

蘇童站在門外頭。門裏的顧川和何正義對視一下,這兒的隔音效果很差,不大的招呼聲都能聽得一清二楚,那剛剛他們的爭論豈不是也讓蘇童聽見了?

何正義朝門那邊努嘴,顧川走過去,門壓根沒關牢,他和蘇童一人抓著一邊的把手,謔地開了門。

他將她吃在嘴裏的一根頭發拿出來,手放在她肩上,問:“來了多久了?”

蘇童一眨不眨地看著他:“能去你房裏說嗎?”

“有事?”顧川跟著走出去,扭頭看了看屋內的人,說:“好好休息吧,我們先走了。”

門被帶上,顧川剛一拿出鑰匙打開隔壁門,蘇童忽然如枚小炮彈似地沖到他懷裏,雙手環著他的脖子,胡亂吻著他幹凈的下頷。

顧川被這突如其來的熱情撞得一怔,腳後跟將門一踢關牢了,揉著她後腦勺輕聲問:“這是怎麽了?”

黑暗裏,看不清彼此,黑乎乎的一團,只是輪廓。視覺受阻,其他感官便數十倍的放大。

她小手滾燙,已經往下解了他的褲子,蛇似地鉆進去,一把捉住他。

☆、Chapter 49

蘇童還是那副老樣子,手上沒輕沒重。

顧川早已抖擻起精神,卻隱忍起聲音,喉間略帶沙啞地又問她:“這是怎麽了?”

蘇童目光筆直地望著他:“你不是說我烈嗎?”

顧川呼吸急促,笑:“說你一句你還就當真了是吧。”

蘇童也是胸脯起伏:“當真啊,我可不能擔了虛名。”

他擰著眉,逗孩子似的口吻:“你說說看你現在這叫什麽?”

蘇童說:“烈、女纏、夫。”

“……”顧川詫異:“你大學四年都幹嘛去了?”

蘇童將帶濕的手抽出來,一把將他抱住,咬著他耳垂說:“大學四年光想著上顧川了。”

腦子裏像是一道白光掠過,顧川身上每一寸肌肉都繃得緊緊。

房間裏,上了年紀的床一陣吱呀。

每動一下,床便叫一聲,床頭磕上墻壁。

隔壁很快有何正義的咳嗽聲。

蘇童將他手拿開,上氣不接下氣地提醒:“他聽得見。”

顧川沈吟幾秒,索性雙手托著她臀,將她一把抱起,他在耳邊吐氣:“抱好了。”

她紅著臉,聽到他呼吸沈重又緩慢。

他赤著腳,悄無聲息地踩在地毯上,大步往墻邊走。

天旋地轉裏,她頭被壓得往後一撞,磕上堅硬的墻壁。

“咚”的一聲響。

***

剪片子的何正義又幹咳了一小聲。

他素來身體很好,閑下來的時候愛運動,工作起來就玩命,熬個三天三夜,小憩片刻,爬起來就能出外景。

只是今天晚上不知怎麽的,喉嚨裏就是有點東西卡著。

他端起一邊飄著沙的水杯喝了口,暗嘆這隔壁的動靜也太大了點。

顧川這個年紀,還能有這樣的力氣和耐力,實在是,難能可貴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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